和顺洗衣亭(这里是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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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秋云/文 范南丹/图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看男女老少打眼前走过,似乎她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小河边坐久了你就会发现,洗衣亭并不只是一座用来洗衣服的亭子,几乎从早到晚,亭子里一直都有人来来回回,洗菜聊天,汲水问候,衣袂飘动,行履错落中,一颗从容的心在时空里穿梭。
和顺境内有两条河:大河、小河。大河是大盈江源头,叠水河瀑布从太极桥下跌落,打着旋涡问候沿途村寨,这一去就是永别了。龙潭水、水碓酸水沟的水、陷河头河水汇成小河,又叫三合河,围绕着和顺村落流淌,提供了村民洗衣做饭、灌溉农田的水源。河水绕村而过,蜿蜒西去,汇入伊洛瓦底江,奔向印度洋。
仓央嘉措说:“洁白的仙鹤啊,请把双翅借给我。不飞遥远的地方,只到理塘就回。”
此刻,我站在洗衣亭眺望和顺。
和顺环山而建,渐次递升,高墙窄巷,随形顺势,迷宫一样的巷道连缀着民居、大宅院、宗祠、寺庙,高高低低弯弯绕绕像一个连一个的插曲。但只要你顺着坡下,哪一条都能把你送到村口。
村口有什么?
流淌的河水,小巧的石桥,弓着背,卧伏着,优美的圆弧,柔软了村子的线条。平畴,远畈,田园,牧歌……你想到的有,想不到的这里也有,眼前就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河流边长大的孩子,首先认识的是水。和顺图书馆原馆长寸云广老师记得,以前尹家巷洗衣亭面前,到了插秧季节,用木板子拦河栅水。河水倒灌两岸秧田,白鹭飞过龟坡,鸭鹅浮游小河。学生下学后跑去河里游泳,欢声笑语,尹家巷长大的娃娃没有不会游泳的。
一路沿溪花覆水,数家深树碧藏楼。
坐在桥头,桥下沁凉的水温贮存着洗衣亭的光芒。相传在光绪年间,从缅甸经商归来的寸位中先生,遇上去河边洗衣的妻子和邻居,看着眼前被烈日晒得黑瘦的妻子,寸先生十分难过。于是,他花重金聘人在尹家巷河边打造了第一座洗衣亭,希望妻子和同村妇女免受日晒雨淋。
洗衣亭飞角翎脊,四面透风,石墩为柱,屋顶为歇山顶,瓦片因年代久远斑驳,却依旧能看出整个亭子造型的精致与用心。亭里铺设了井字型石条,横平竖直,隔出长方形的格子。旁边有木凳,供人歇坐。河水穿过石条,踩过去或者蹲下来,就可以洗衣服和其他东西了。
云南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五月至十月是腾冲漫长的雨季。洗衣亭最初的功能是遮风避雨,供村人洗衣洗菜,也是人们纳凉歇息的场所。很快,沿着家乡的三合河,和顺人三两相邀凑份,备料请工,在河上铺石建亭。于是,这一路上便有了大大小小的洗衣亭。元龙阁、尹家坡、寸家湾、李家巷、黄果树、大石巷、尹家巷、贾家坝、张家坡共九个洗衣亭。最早的尹家巷洗衣亭已有上百年历史,有新建的贾家坝洗衣亭。也有老旧做了修补的洗衣亭,上有透空花脊作装饰,如元阁洗衣亭,很漂亮。
还梦五夜萦乡绪,风雨一亭动杵声。
洗衣亭,表达的是和顺男子漂泊在外的思乡之情。
在和顺,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走夷方”的历史。 因为“走夷方”,和顺人形成亦耕亦儒亦商亦侨的生活方式。男子为生计远走夷方。夷方,是和顺男人别妻离乡后闯荡拼搏的地方。和顺男人新婚三天后就要离乡出走,否则就会遭到人们的耻笑。和顺女人在婚后三天,也要含泪驱赶男人上路。那种“传统”的力量让和顺的男人和女人们饱尝离别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煎熬。民谣唱道:“有女莫嫁和顺郎,嫁去和顺守空房,才当新娘便成孀,异国黄土埋骨肉,门口巷子立牌坊。”因为“走夷方”,旧时和顺爱情故事更多的是离别的忧伤。
外出离家的男人们可能在想:走得再远,家总归在那里,望一眼就好似望穿了岁月,再望一眼就好似回到了家。
悠悠岁月客中身,又到密江看白蘋。
半世精神消逆旅,十年书剑老风尘。
异乡药饵难医俗,满地榆钱不疗贫。
尽日遣怀无别处,一杯浊酒味精醇。
——(《密支那江》董采庭)
董采庭是晚清腾越名士,一个襟怀磊落、闲淡春风的人物。几许离愁,几许回肠,几梦春秋,几梦凭栏。和顺人传承四百年的生存方式“走夷方”,侨胞、侨眷、侨属遍布南亚、东南亚,那些不泯的家国情怀,少不了起房建屋,修桥铺路,建宗祠,建洗衣亭,建全国第一的农村图书馆,“一部华侨史就是一部奋斗史、爱国史”,如长风一般环绕故园,一声断雁,一弯新月,一握苍凉,在离故乡最远的旅途上。
女人的思念则顺着河水流淌。
尹家坡姑娘瑞华,今年78岁。1969年嫁到寸家湾做了刘家媳妇。她喜欢去洗衣亭,大河大水好洗物件。“生活嘛酸甜苦辣样样有。以前的老人不得吃,不得穿,生病不有药。饭不够吃,煮野豆,河边找野菜,一家一顿二两米,煮成‘牛头饭’充饥。”直到现在,她每天还提桶挎篮地到洗衣亭洗物件。
洗衣亭的另一侧就是成片成片的稻田。男子们走夷方后,进则建功立业,大杀四方,率先做起跨境贸易生意,退则穷愁潦倒,埋骨他乡。家中的妇人背着孩子,抱着柴火,春播秋收,辛勤操劳。洗衣亭里搓洗衣服,清洁门庭,照顾年迈的长辈与稚嫩的孩子,把家园操持得井井有条。在寻常的日子里,女人的心好似一根穿了线的针,把心事钉在衣襟上的盘扣,一个布环紧扣一个布锁,把温情缝给远行的不归人,一针一线将异乡的风雪挡住;把思夫与望乡的眼神交织在巷道口,如烟,散得快。
担桶河边汲水时,婵娟照影泪如丝。
轻风飘坠梨花雨,洗到骠国未可知。
——《和顺竹枝词》
偎枕风萧雨又凄,梦郎归自瓦城西。
懊侬最是长鸣鸟,不管人愁做早啼。
——《和顺竹枝词》
清末词人尹艺《和顺竹枝词》中,描绘了女子不绝的思念。洗衣亭里担桶汲水,泪花与梨花一起飘落,飘到归人所在的异国。埋在瓦城西(曼德勒)山坡的郎君,已然是千里孤坟。晨起又飞入一只哀哀的长鸣鸟,是否也是失却双飞的伴侣。流水西去,拍打着东南亚的海岛,呜咽着乡愁,冲击着归思。
杵影弄寒月,砧声调夜风。
女子们不仅在洗衣亭劳作浆洗。到了寒冬腊月天,女人也会在洗衣亭中眺望,等候远方归人平安归来。因此洗衣亭都是建在村口、巷口,只有真正背井离乡的马帮男人和和顺的女人,才会知道这里面究竟饱含了多少心酸的泪水和满满的期待。
红颜皓首,许多女人在期待中坚贞地守候家园。她们之所以忠贞,是因为尊重自己男人在家中的地位,尊重男人为养家糊口而远走他乡,甚至最终付出生命代价的抉择。一对青梅竹马的夫妇,男人远走夷方,她们就用一双肩头担起两双肩头的担子,顽强独立地孝敬老人,抚养幼儿。在道义上,这是以德换心;在情感上,这是以情偿情。当一方殒逝,另一方以自愿的方式,尽自己的责任、体贴和爱护。
水,流到这里就温柔了。洗衣亭,终究是一种爱惜和顾念。
刘承华今年76岁,寸家湾人。他回忆说和顺人七十年代就把水管水接到家。这些年,三合河改道,洗衣亭的井水少了冲洗,井底浮泥逐渐增多,水质的清洁度也没有以前高,洗涮的人少。但是腊月间,人们揉洗腌菜萝卜,还是喜欢到洗衣亭。
今天,像刘瑞华夫妇,已不用再经历“走夷方”之苦。这里有耕田,有街市,有乡音,有庙堂,没忘记来处,又安心此处。大儿子在家晴耕雨读,拜天地君亲师。二儿子在保山上班,逢年过节周末回家,孙子在西双版纳当兵,老伴和自己都是军公军奶,守望着这岁岁年年升腾不灭的烟火人间。
河流奔赴千里,山川苍老亘古,大盈江吟诵远行之歌。和顺,柔软得像温暖被窝里的一个梦。那么多人,翻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极边之城,看着眼前一对对拍照打卡的游客,笑容发自心底——我们都不自知地爱着这样的平和,一种寻遍万里山河,终遇世外桃源般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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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