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竹疏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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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朝瑞
在一张纯木打造的滑板车还是稀罕物的年月，我们一众孩童最喜欢扛着滑板车爬到村后的坡头，然后顺着坡一溜烟冲到坡脚，接着再爬再冲。玩腻了，我们就在坡坎上踮起脚瞭望灰窑寨，比手画脚地吵嚷着找寻自家的屋顶。眼底稀稀朗朗的灰瓦房在竹涛中忽隐忽现，我们谁也扯不清到底谁家在哪了。
昔时灰窑寨人家的房前屋后、菜园旮旯都蓄养着竹子，村寨被竹影掩映得就像是从竹林里生长了出来。那时的灰窑寨，谁家不置放着十件八件的竹制家什。体态均匀的金竹两头削尖即是挑牛窝马草的尖担;厚实的大竹被破开削砍后便被制成“扁担长、板凳宽”里的扁担;再往两头钻洞系上钩链就是用来挑水的钩担;竹子破成篾再扭一扭已然就解决了生活中绳索短缺的困难;晒物件用的垫子、簸箕，筛东西用的粗筛、细筛，掼谷子用的海簸，装货物的箩、筐、背篮、吊箩、畚箕，烧火用的火通、火钳、火夹弯，几乎全部的农家用品用具均为竹制。三老祖一天到晚吧嗒不停的旱烟杆也是少不得长长短短的实心竹和茨竹疙瘩。
离开竹子，人们的生活必然会受到影响。所以大人们对竹子、对竹林满怀感恩之情，视为己出，呵护有加。记得有一年，老家遭遇无休止的旱情，干涸的大渠小沟蜕下一层又一层的皮，蜿蜒成一条条的蛇骨。那些熬不过的云南松变得枯黄成了烧柴。村寨里大片的竹蓬却逆天而行，先是开花结果，然后在人们的惊诧中慢慢枯萎。后来有见识的老人说，那是竹子的回光返照。惶恐的母亲从几乎断流的井眼舀得半桶水泼洒在自家竹林里，却是杯水车薪，还是眼睁睁看着大半竹子褪去翠色，在苍白中枯死，心疼得母亲的脸跟失了色的竹子一般白。
我们小孩眼里的竹子和竹林却是另外一番情怀，像一本又怕又爱、翻看不够的恐怖连环画。灰窑老家的大多数竹林总是繁茂得玄乎，就算是青天白日，竹叶依然只手遮天，阳光见缝插针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在竹林间飘忽闪烁，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暗夜中江北岸马鞍山流动的“鬼火”。竹枝接踵摩肩，稍有风吹草动就剐蹭出瘆人的响声，似鬼鬼祟祟的妖魅窃窃私语着如何将我们小孩一网打尽。如此，我对竹林总是心生寒意，敬而远之，没有更大年纪的人为伴，是决计不敢步入竹林深处的。当然，如果能够跟着大人身后在竹林里逮得一碟竹虫、一只竹鼠，烹煎后大快朵颐，对竹林的恐惧也会消散一时半刻。夏秋时节，当身着白纱裙的竹荪破土而出，也给竹林带来一份神秘美好。
三姑妈家在几里外的公平村坝外，那里是我儿时的又一个故乡，那里炊烟升腾的房前屋后依然竹影婆娑。有所不同的是，那时姑爹家后园一度竹鼠泛滥，盘根错节的竹根下竹鼠洞纵横交错。夜色里，甚至大白天，粗大的竹子被竹鼠啃噬得七零八落，鲜嫩的竹笋更是不能幸免，无论土防还是水攻，效果甚微，稀朗的竹林少了份幽深和恐惧。为逃避竹鼠，竹根急匆匆窜过围墙，竹蓬就在井后面的乱石头缝里钻出了头，因营养不良长得瘦小而不被待见，管理也就不设防，那些娇嫩的竹子可以任我们小孩随意掰了玩耍。
我们一层层削了笋叶，把它们作为过家家的锅碗瓢盆，盛满了花花绿绿、汤汤水水的东西。粗一点的竹节，姑爹用小刀刻制成一只只精致水桶，系上棕叶，我们便可以从沟里乐此不疲地取水了。侥幸长得硬实的竹子，时常被来来往往的放牛人和使牛人砍做了赶牛刷，被鞭打的牛儿迁怒竹蓬，一头头牛跑上井头，卷得满嘴的竹叶以解心头之恨。牛的行径被猪瞥见后也来拱食，接着鸡也效仿着来啄食。然而，就算前一天竹蓬被欺负得遍体鳞伤，第二天又有更多的竹叶向着天空舒展了开来。因此，对井头的竹蓬，后来我就生出了几分敬意，看见那些欲图谋不轨的家禽牲畜，总是色厉内荏地把它们呵斥滚开。好在竹蓬不辜负我一番童心，至今仍在井头生长得绿意盎然。
跟大路一沟之隔的前园总算没长竹子了，一年四季姑妈在里面种满了青油油的菜蔬以及各色时令瓜果。紧挨水沟的园墙由乱石堆砌成半人高的墙基，上头架了几块竹篱笆和一些横七竖八的竹尖及竹梢枝，看上去墙就有了墙的模样。园里的绿肥红瘦透过竹篱笆一目了然，几丝南瓜藤蔓穿过竹篱笆，红杏出墙，三两朵金灿灿的花摇曳着无尽诱惑，吸引得几只毛茸茸的蜜蜂在花蕊和篱笆之间穿梭。过往的路人忍不住要指点搭话：“这户人家的青菜长得真水灵呢，看那瓜花像极了喇叭，把蝴蝶都吹到篱笆头上。”然后又脚不停歇地忙活自己的事。那些早出暮归无所事事的黄牛、水牛，花大把的时间驻下足来，隔着篱笆相望菜园，嘴里垂涎三尺。趁人不留意，有那么一两头充满好奇心的黄牛忍不住跟在姑爹家的大犁牛后面，想从家里入园一探究竟，就跨过石板桥，用头顶开似是而非的篱笆大门进到了家里。一瞪牛眼，发现菜园与牛圈之间亦是被竹篱笆隔出，一边是色泽诱人的蔬菜，一边是郁郁葱葱的绿竹，于是扭头索然折返，疏朗的篱笆把牛的妄想阻挡得水泄不通。
关于竹篱笆，后来在《诗经·卫风·淇奥》中我读到了篱笆里蕴满的诗情画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悠悠然的田园生活以及无穷尽的乡音乡愁。然而这毕竟是长大后的事了，那时我们还那么小那么懵懂，就单一知道竹篱笆能挡风挡雨，挡家禽牲畜，挡住我们窥视别人家瓜果蠢蠢欲动的心，还有我们欲盖弥彰的童年和童年夜晚里的那些憧憧魅影，如此而已。
灰窑寨自家后园的那片竹林可就没有姑妈家井头的竹子那般幸运了。父辈分家后，我们就从旧居搬到后园建了新家。说是新家，除了空落的正房为新建，厢房及猪牛圈还有鸡舍都是拆迁来的旧房子，里面摆放着的也是些旧家什。新建的房子取代了竹林，竹子就失去了家园而无安身之所，便被编制成竹篱笆围在新新旧旧的房子周围，也算是叶落归根。这些泛着青光的篱笆墙总算是把新居装饰出了新面貌，也避免了新居尴尬诠释什么叫家徒四壁，更妥实地给家人和鸡猪牛马们平添了一份温暖和安全感。
天地一亮，碎嘴麻雀急不可耐登场了，在屋檐口叽喳得不可开交，喧宾夺主，完全不顾我和弟弟妹妹们想睡个懒觉的感受。也怪父亲为了便于加盖瓦片，把剩下的篱笆铺到了椽子上，瓦片盖好后，在瓦和篱笆之间形成的大大小小缝隙成了麻雀的新巢。再也睡不住的我和弟弟决定给麻雀们一点颜色看看，分清楚谁才是主人，不能让鸠占鹊巢在这里演绎得失了分寸。于是就用棍子支棱起竹筛，撒上谷米，系上绳子穿过篱笆，牵引到灶房猫起来。透过篱笆，我和弟弟屏气凝神注视着那些蹿上跳下、探头探脑的麻雀。眼盯着几只麻雀禁不起诱惑就要深入竹筛，气氛陡然紧张，弟弟攥着绳子的手一动不动，任凭鼻涕嗒拉到嘴边也不敢吸。紧要关头，只听母亲手里的锑瓢咣咚一声，受惊的麻雀便飞逃得不见了踪影。弟弟责怪母亲坏了我们的好事，母亲辩白手滑。就这样，竹筛是陷阱的消息在那些贼溜溜的麻雀间传开，然后一早上的时光，就连前来打量的麻雀也没有一只。让弟弟和我懊恼得跺脚的是，每次诱捕麻雀的关键时刻，母亲总是不合时宜地手滑，或是碰响了锅碗，或是碰响了瓢盆，篱笆外的麻雀就悉数安然无恙飞走了。
有一天，飞走的麻雀就再也不回来了，我的童年也跟麻雀一样飞走得一去不返。灰窑寨只剩下竹林孤自苍翠，它们与老家人的关系不再形影相追，而是可有可无。那些竹具和竹篱笆与人们的生活脱离得日渐作古。只有我的记忆固执地停留在密竹疏篱的旧事里，召唤且听且忘且随风的往事归来。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