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古道，人性聚合的“古风”（南方丝绸之路行走笔记 古迹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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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阳区汉庄镇青岗坝村是南方丝绸古道的重要驿站。范南丹 摄
乌头塘古道因古道长满“乌头”而得名。刘 斌 摄
石马山的石马雕像。 范南丹 摄
乌头塘古道饱经沧桑的马蹄窝。范南丹 摄
□ 苏加祥
永昌古城，历史上曾是西南边陲重要的军事和经济重镇。也是吸纳和吞吐内地文明的文化中心。穿山越岭的古道成了这座文明古城兴起的血脉之源。
我老有这样的感觉：从永昌古城西出夷方的杨柳(磨房沟至杨柳)古道上留下的纯朴“古风”，成了一路成“谶”的警世“预言”。
隐苑：告别之殇
马帮客商，从古城仁寿门开始，以磨房沟起步，有一个叫隐苑的庄园。究竟是何人所建，已经难以说清。眼下除了名字还在民间老一辈赶马人口中频频出现之外，实际上的遗迹已经荡然无存。据说，是专为辞别西出夷方的亲人、朋友所建的“告别之苑”。成了与西行之人挥洒泪水的牵魂之地。民间借女儿之口，以民谣的形式对此情景的描述极为凄怆：“阿爹，你闯夷方去，家人愁断肠。爹娘妻儿常呼叫，流下泪水溢满缸。早盼铃声(马帮铃声)夜盼响，马帮归来报平安!”就连文人墨客相送时，也失去了浪漫与潇洒，诗句中难免浸染着忧虑与凄惶：“西出夷方一孤人，生死难卜天作证。你走瓦城何时归，泪洒巾帕盼五更。”抬脚迈上古道，生命的风险只能丢给老天。留给父母、妻儿、朋友的是长期的提心吊胆与寝食难安。天天盼着“五更之天早日亮，亲人一脚返回家门槛。”生存之逼迫，西行的旅人也显得万般无奈：“拽着马尾走，心往家里留。爬过南北斋公房，魂还躲在家门口!”其情其景叠印出当年陕西人“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的牵肠挂肚与抹眼挥泪的伤别之痛。
——隐苑，是永昌古城西行之人断肠愁绪与依依惜别之情的泪别之“苑”。近年来，有人在该地利用旧房老屋开辟出一个以此命名的休闲食馆。或许就是借此唤醒人们对当年西出夷方之人告别“影像”的再次回放?
石马山：一路平安
杨柳古道沿磨房沟西上，一个叫石马山的地段，为永昌古城名人邵惟中(1515—1589)的墓地。邵为明朝嘉靖年间进士，被授行人司行人，代表着朝廷 “圣命”与决策的执行官。后奉命出使周鲁伊王诸藩府。其在地方打理政务时，坚守节操，拒收地方官员馈赠，为藩府官员敬重。1554年，派任南京及广东道监察御史时，深察民意，紧扣民心，颇受百姓拥戴。后分别升任为江苏常州、河南开封府太守。他力行教育，广兴义学，竭力减免地方官府徭役，大胆革除弊政，破除“顾官不顾民”的官风陋习，把关注点倾注在“民忧”之上。其在广东为官时，曾到当地的曹江县——现为高州市处理过地方官员的贪腐大案，他痛恨贪官，惩罚严厉。百姓感其德政，呼其为“邵曹江，为民作保障”(古时为官清廉，民间常以地名呼之，以示敬仰)。1561年，邵被举荐入京，以广西按察副使的身份参与平息当地内乱。邵强化官场治理，从权力内部寻找动乱基因，坚持“只惩首恶，不问胁从”。极力安抚为生存被逼而反的“乱民”。动乱很快平息。行将凯旋时，权贵斥其与“乱民”同流合污，遂遭人排挤。他要求止仕而返乡。不久，再受朝廷举荐。邵惟中已无意于仕途，上奏辞任：“吾六十知所止，七十知所终。今老矣!”归隐后，以孝养父母为职。置家塾，建祠堂，重教育，乐施好善，济人危困。虽不再从政，却“老有所为”。一时在永昌古城传为佳话。
古道遥远，坎坷跌撞;旅途漫长，正魂不散。越过石马山的客商、旅人、赴任之官及过往文人墨客，面对邵惟中之墓，无不三拜九叩，祈祷邪念远离，正气归巢，一路平安。
风吹垭口：镇“邪”之风
翻过石马山，爬上巍峨群峰，越过峰峦叠嶂。转身便可越过永昌坝西部最高之峰——风吹垭口。那里狂风劲吹，惊心动魄;行人搀扶缓行，仍摇摆失衡。因此被文人墨客呼之为“心邪身歪风吹倒，留得幸虎(方言，即猫头鹰)空哭嚎”的“风倒”之地。此地曾发生过一件令人惊叹的异事：1942年5月，日军入侵滇西，一9岁的缅甸华侨小姑娘与父母向国内潜逃时在南斋公房跑散，孤单无依。被一马姓马帮锅头发现，将马驮上的货物分送给逃难灾民，把失孤之女驮上空驮。行至风吹垭口时，突遇狂风暴雨，马队上的货物被悉数吹翻坠地，唯独上坐小姑娘的马驮安然无恙。马帮队伍惊奇万分。锅头借事喻理，把垭口之风称为“正邪之风”(身正，风吹不倒;心邪，随风扑地)，遍告马队，以示教化。据民间传言：有心术不正而又有所悔悟者，居然常上垭口，借“风吹垭口”之风检验自己为人的“正”与“邪”。
青岗坝： “等鱼”
距风吹垭口的“险风”之地不远，很快便可沿陡峭之坡“下坠”到一个深峡箐谷中。
峡谷为后甸坝(今人称为青岗坝)。属明时金齿卫长官胡青岗的封赏之地。其后裔大部分为胡氏家族。
耸起的群山将后甸坝圈住。袅袅炊烟起，鸡兔卧树巅;溪水绕田来，桑麻露峥嵘。堪称永昌古城之后鸡犬桑麻、灵气聚集的桃源盛景的现实版。特别是那条绕来绕去的小河，委婉柔顺，轻歌慢唱，为你吟诵着春的浪漫，夏的繁茂，秋的艳丽，冬的安静。
2005年秋天，我到后甸坝拜访养羊大户老胡。他儿子胡善佑特邀我去河边一个冒着山泉的岩口去“等鱼”。洞里潜出之鱼，据传属此洞独有的鱼类。我对此感到惊奇不已。
善佑说：“不过，要捉到洞里的鱼，须是好人，要不，苦等几年也等不到!”他跟我复述了老人们口传的一个老故事：
1946年，保山坝南汉庄有一杨姓马锅头家有十多匹驮马，因其年老体衰，特带上16岁的儿子随马帮去磨脚(锻炼)。途中杨锅头突患重病住于青岗坝胡姓马店。胡姓房东家中困顿，无钱请医，便把养着的唯一一匹马卖了，翻山越岭到古城聘请药师为其精心调理。并叫15岁的女儿去岩洞“等鱼”，专给杨锅头补充营养。谁知房东女儿去了好久也没“等”到鱼，焦虑不已，竟跪于洞口大哭。因愁绪交织，昏倒于洞口。数日后，洞里居然钻出16条白鱼!杨锅头吃后，不几天便精神大增，病体复原，发誓“此恩不报，非君子!”正准备整装上路，儿子突然提出：“爹，我要回家，不想走了!”锅头早已看出，儿子与房东女儿进进出出，形影不离。知道儿子有了“想法”。正好，“16”之数恰与儿子的岁数吻合，自以为此是天作之合的缘分!便把房东找来：“你有几个女儿?”房东说：“我父母早已去世，妻子前几年突然染上一种怪病，不到一年就走了。眼下只有我与女儿，靠着祖上留下的几间房子开个马店，相依为命。”杨锅头一拍大腿：“哎呀!我也是父母早逝，老婆去年也是得了一场怪病走了。只留下我跟儿子。这样吧，我把儿子送你入赘。我们一起合伙过日子吧?”老实巴交的老胡也一拍大腿：“好呀!好呀!”乐得合不拢嘴……
青岗坝的 “传说”，透露出古道文明中苦难与善良相辅相成的呼应。呈现出对自然人性与天道人性聚合的渴望。这种“渴望”，使杨柳古道永久地喷吐着朴实、厚道、善良的温暖春风。
乌头塘：“鬼屋”之痛
从青岗坝翻越而上，进入一个山顶峡谷。乌头草药遍布谷中的草坪，故被称之为“乌头塘”。
乌头塘。远离世外，野兽频出，旧时响马(土匪)时扰，被马帮呼之为与死亡碰头的“鬼屋”所在地。
“鬼屋”之说，始于民国28年(1939)。汶上小草坝一李姓寡妇，有一15岁的独子。母子俩以替山主牧羊为生。当年山主于农历腊月派其子将羊群送往保山城贩卖给一个屠羊的老板。进入乌头塘，突遇土匪将羊掠去。土匪见小孩缠着不放，遂将其残忍杀害。李氏得凶信后连夜赶往乌头塘。那景象惨不忍睹!
我在昌宁大田坝采访时，当地的一个赵姓马锅头曾向我描述过此事：“比较奇怪的是，李姓寡妇抱着儿子的尸体，不悲不哭。当时我们路过时，问其原因，她突然发出狂笑，吓得马帮弟兄们匆忙逃离。据后来路过的客商说：不久李寡妇竟然以替匪做饭为名，入伙为‘匪’。数月之后突然传出：乌头塘的七八个歹徒全部覆灭!”
看着峡谷草甸里枝叶挺立的乌头草丛，人们深感孤身寡女并不孤单。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也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从此，李氏寡妇与那些充满生机的草叶成了过往客商、路人同时崇敬的雕像!
赵锅头道出的最后结局令人泪目：“后来我们再次路过时，却见到了李寡妇吊死于树上……”
关于“鬼屋”之说，赵锅头道出的其中原委是：李寡妇自杀以后，路过的行人，常听到一种凄楚的怪哭声。人们深感李氏“冤魂不散”。于是集资建盖了一个简易的棚屋，将母子俩雕塑成像，焚香供俸。因此有人将其呼为“鬼屋”。
1984年7月，地方政府组织了有关森林资源的考查工作。“鬼哭夜嚎”之说，专家考查的结果为：哭声源于红腹角雉鸟。夜晚发出的叫声类似小孩的哭声，山区大部分人因此又称其为“娃娃鸡”。
流传于乌头塘的神秘哭声，终于被破解。后来我跟赵锅头核实时，他却坚持说：“娃娃鸡，他知道，其叫声确实像人哭一样，但跟他亲耳听到的哭声完全是两码事。”
人们为什么执拗地将“怪声”与李氏的悲惨遭遇紧密联系起来?或许这是民间借用自然界的空灵与神秘，将心中之“痛”，以呼唤劫难灵魂“回归”的方式，使人间的罪恶永远消失?
杨柳：记录厚道与诚实的呼号
离开乌头塘古道，到了一个呼牛唤马之声迭起的开阔地带。这个地方叫杨柳，
“杨柳”一名的诞生，在当地已是一个遥远的往事。古道出现以前，此地旷无人影。马帮进入后，成了天然的牧场。早年间，保山坝柳上村一杨姓姑娘与古城南边王官屯一王姓青年在集市上因“酒罐”(姑娘卖酒，小伙卖罐)之缘相逢。时间一长，遂成知音，并发誓把“酒”与“罐”绑为一家。谁知，遭到两家父母的拒绝。于是相约沿杨柳古道私奔到杨柳地界筑棚为家，替马帮割草喂马，暂度光阴。偶尔听到马夫们围着火塘一边打转转一边唱歌：“人说赶马三年便成盗，我报根本不做贼。不怕匪来不怕狼，只恨碗里无酒来!”他们听了，心里顿时一亮：杨姓姑娘曾是酿酒小贩之女，王姓小伙属制陶世家之后。两人便精心试制酒药(酿酒酵母)及寻土制陶的工艺。不到半年，以当地山民的苦荞主粮为料，酿制出的天然原味的苦荞酒，一时在过路客商及马帮中成为抢手货。
一日，柳上姑娘因回家祭祖，其夫王姓青年独自打理生意。那几天马帮云集，荞酒脱货，王便把冷开水掺入酒罐中。其妻归来，一时怒起，抡起锄头，将酒缸全部砸毁。吓得丈夫勾头滴水。柳上姑娘说：你把我们的“家底”都毁了!丈夫深感愧对酒客，夫妻俩遂关上酒店，分头去寻找酒客谢罪赔偿。据传，两人为寻找酒客，前找到缅甸的仰光，后找到国内的大理及楚雄一带，遍布滇西所有的古道。时间长达一年之久。此事在滇西古道上一时引起轰动。后人为其归纳出四句带有格言性的赞颂警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家底’常不丢，心中总不累”。
人性，容易在逆境中撕裂，更容易在顺境中漰溃。在杨氏心里，真正的“家底”是厚道与诚实。她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并为自己筑就出一面很难被摧毁的家底“围墙”。
杨氏去世后，乡人为颂其德，将当地村寨更名为“杨柳”(因杨氏老家柳上村素以植柳闻名于永昌城乡。故将其姓氏与老家村名联成一体)。以示敬仰。
人生在风雨中煎熬，古道在跌撞中延伸。人与道一路成“谶”，提炼出自己“该留下什么，该丢下什么”的警世“谶言”。杨柳古道，以“仁”字(仁寿门)开头;“送”字起步(隐苑);“义”字领先(石马山);“风”验正邪(风吹垭口);“善”风久驻(青岗坝);“痛”字不丢(乌头塘);“厚道”常留(杨柳)。走出了滇西古道人生的一段段令人难忘的历史，回答着天道人性归宿的一道道需要长期解读的难题。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