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底场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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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新超
当河底场(位于龙陵县龙新乡荆竹坪村)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瞬间袭来,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也渐渐清晰起来,心中涌起无尽的温暖与感慨。
一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张炜的小说中构筑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跟随作者在一座座大山之间行走,沿着若有似无的小路融入蓊郁的丛林、潺潺的溪流和颜色各异的野花。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向往一种远离喧嚣的生活,期许着像王维那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像张炜那样融入野地,长成野地里的一棵树,用如爪如须的根攥紧泥土,向阳而生。于是,我爱上了独处和游荡,喜欢一个人骑着共享单车穿梭于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遇见生活的丰富多彩,感受人间的千姿百态,也喜欢一个人在故乡的山水间游荡,听旷野的虫鸣,看一朵花缓缓绽放,与逝去的时光对话。
驱车行驶在前往河底场的路上,仿佛路过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山沟都在向我致意,或熟悉,或陌生,我都一一鸣笛回应。说来也奇怪,河底场离家五六公里,每天仅走路往返就需要两个多小时,但念高中之前,一到寒暑假,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投向它的怀抱,上山放牛、下河摸鱼,好不自在。当然,那时我们都还是疯跑起来不会累的孩子,也没有过重的课业负担,只要填饱了肚子,便不再有其他的烦恼。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我家的窝棚便映入眼帘,旁边是一大片随风摇曳的芭蕉林,像已等候多时的亲人,不停地招手示意。把车停在路边,我并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靠在椅子上,任思绪蔓延。闭上眼,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撒欢的自己,学着父亲的样子架牛犁田的自己,烈日下挥打连枷的自己……一桩桩、一幕幕,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回放。
从岔路口朝着窝棚走了没几步,便看到几只麻雀在芭蕉叶间蹦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既像是在向我这个“闯入者”示威,又像是在埋怨我这个“游子”久不归家。回过头,看到停在路旁的小汽车,竟有一种衣锦还乡的错觉。
或许,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是每个男孩子的梦想。记得雨季往返于河底场的途中,只要一有车经过,小伙伴们便把竹帽用双手握住,如同驾驶员掌控方向盘一样,并用嘴哼出油门加减的声音,入弯前还要鸣上几声“喇叭”,幼稚却又充满了童真童趣。何其幸运,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起放牛的小伙伴无一例外地通过读书走出了农村,也都开上了孩童时代梦寐以求的小汽车。
二
记忆中的窝棚大多是草房子,说是草,其实用的最多的是麦秆,一方面是麦秆更耐风雨的侵蚀,另一方面则是稻草更金贵,是耕牛过冬的口粮。记忆中,每个窝棚旁边都会有一个碉堡一样的稻草垛。以前,我家的稻草垛就和芭蕉林连在一起。因为芭蕉林的地势稍低一些,父亲便沿着芭蕉林栽上两个木桩,在与田埂齐平的位置搭上一根横木,又把竹竿从田埂这边密集地搭到横木上,用竹篾绑牢。这样,一个悬空的、透风透气的稻草垛架子便搭好了。稻草垛架子搭好后,父亲便把晒干了的草一捆捆堆到架子上。
堆稻草垛可是个技术活,堆的时候要草尖朝里草根朝外,以架子的中点为圆心,一层一层往上堆,并用力踩压平实,在不断加高的同时逐渐往里收,直至稻草垛起脊结顶,再扎上一个很大的草把,将其沿着扎口处散开成伞形,正正地堆放在稻草垛中央,一个浑圆结实的稻草垛就堆好了。取草喂牛的时候,需要从田埂一侧一捆一捆地由下往上拿,以防稻草垛内部渗进雨水。整个冬天,稻草垛如碉堡一般守护着窝棚,当最后一捆稻草被取下时,春天已经来了,空空的架子等待着下一个秋天的到来。
老家的窝棚兼具遮风避雨和夜宿的功能,一般建成大小两间,小的两米见方,一般用作厨房,有火塘和简单的生活用具。大的那间一般依据需要农家肥的数量来建设,地势需比厨房矮下去几十厘米到一米左右,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主要用于堆放麦草、农具等,再在靠近厨房的这端留出一个床位,可以直接把被褥铺在稻草上,软硬适中。下层是牛圈,每天都需要把杂草、落叶等均匀地撒到牛圈里,既给牛提供了舒适的环境,又在粪尿的混合作用和牛的踩踏下形成农家肥。
小时候,我常常和爷爷在窝棚里住宿。因为没有通电,天一黑,除了月光和窝棚里发出的零星火光外,世界一片漆黑。但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听夏夜里大河涨水的声音,听此起彼伏的蛙鸣以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夜莺的叫声。当然,我更喜欢看爷爷烟头上的红光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忽明忽暗,喜欢听他同从不远处的窝棚过来串门的老祖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喜欢闻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只是,爷爷走后,这样的场景再也没有了。
草窝棚的特点是冬暖夏凉,但麦秆经不住风吹雨淋,两年左右就得重新换草。换草时需将理顺了的麦秆从屋檐口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上铺,根部朝下,铺好一层便用竹竿压住,并用竹篾穿过竹竿和椽子牢牢绑住。铺第二层的时候,要压住第一层的一半左右,防止漏雨,其原理和铺瓦片如出一辙。就这样一层层铺到屋脊处,待两面都完工以后,再在屋脊处横向堆上厚厚的一层稻草,齐中间压下去,用竹竿分别沿着两边屋面压实,再用竹篾绑牢。虽然是草房子,但爷爷总是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如今,我在城里买了房,不论工作多忙,我都学着爷爷的样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想,这也是一种传承。
如今,已经找不到这样的窝棚了,取而代之的是砖木结构的房子,砌了墙,盖了瓦,通了电,种植石斛的人家因长期居住而购置了电视、冰箱等家电,像在家一样。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也由衷地为乡亲们通过发展石斛产业改变了落后的面貌而高兴,只是痛心于再也看不到这个季节该有的金色麦浪了,空气中也不再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遮阴网,黑压压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我想到了逃离。
三
沿着几近干涸的沟渠深入黄坟梁子,总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让我步履匆匆。转过山梁,记忆中的那个半个房间大小、糠片鱼成群结队的沉沙塘就出现在眼前,可惜它却早已填满了沙子,只在杂草遮掩处隐约可见一股细小的水流,像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不知怎的,眼眶被这细小的水流润湿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进山的脚步。
在半山腰上,迎接我的是一株开得正盛的野牡丹(老家叫它土锅花)。或许是因为司空见惯的缘故,一直以来,野牡丹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那天下午,我却仔细地观察起它来——它的主干有一米多高,侧枝很多,每一根侧枝的顶端都绽放着红里透粉、粉中有紫的花瓣,微风轻拂,花瓣摇曳,轻盈而优雅,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它的花朵一簇一簇地绽放,花朵中间夹杂着一些尚未成熟的果子,形如“土锅”,或许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野牡丹成熟的标志是外壳自然裂开,露出紫黑色的果肉,如同缩小了的黑瓢桔子,吃起来酸酸甜甜且略带一点儿涩味,但也算是童年里为数不多的零食。记忆中,黄坟偏山的野牡丹最多,味道也最好,每到它成熟的季节,我们的嘴唇、舌头、手指甚至衣领就都染上了紫黑色。
就这样傍着野牡丹坐了很久。在碧蓝的天空下,轻盈飘逸的云朵或聚或散,或浓或淡,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让我心静如水、脑袋空空。一阵松涛把我拉回现实,我继续沿着山梁向上爬。大学毕业后,我很少爬山,但那天却格外有劲,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前面召唤着我、催促着我,让我总想朝前走去,看看蒋家坟坡的楂子树是否依然果实累累,看看黄坟偏山的野牡丹是否开出了娇艳欲滴的花朵,看看干水田洼子头的刷把菜是否抽出了嫩芽,看看洋芋地脑子的火塘是否还有余温,看看沙坝的羊耳朵果是否已缀满枝头,看看……
我一口气爬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俯瞰河底场,远山峰峦叠嶂,树木蓊郁葱茏。山脚下,一条条机耕路纵横蜿蜒,如同大地的脉络一般,将窝棚、石斛棚和主路串联起来。上小学前,河底场是没有公路的,运输粮食全靠人背马驮,走的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有些路段甚至需要经过田埂,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稍有不慎就会滑倒,一屁股坐到地上,运气差的时候直接跌落到稻田里,像个落汤鸡一样。
如今,故乡的道路越来越通畅了。每次回家,我都有一种道路在成长的感觉,曾经写下过一些稚嫩的文字,“扶贫车渐行渐远,水泥路越来越近,成片的荆竹林似乎也感到了异常,翠绿的枝叶拨弄起琴弦,弹奏着山乡巨变的曲调,道路在成长,山村在巨变”。
四
我的童年是有罪的,我总这样觉得。
那时候,每天出门时,我和小伙伴们都会带上一把砍刀,把牛放到黄坟梁子或者干水田洼子后,不是砍弹弓叉就是砍来一棵小树,再花上半天的功夫将其雕刻成一把宝剑,幻想着可以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那样弯弓射雕,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那样打抱不平,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那样疾恶如仇……当然,被我们“斩杀”得最多的是路边的杂草和藤蔓,尤其是新发的嫩芽。
从黄坟梁子头前往干水田洼子的时候,曾经地放牛路早已隐没在杂草深处,凭着记忆,我慢慢地朝前走去,竟丝毫不差地走在曾经地放牛路上。那一刻,强烈的归属感油然而生,鼻子一酸,竟有点儿想落泪,便不自觉地把头仰起来,恰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大片黏藤吸引了我的目光。时隔多年,我却一眼便认出了它,如同在人群中认出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只见它沿着一丛杂木向上攀爬,密密麻麻的枝叶迎风招展,几乎把整丛杂木遮掩住,童年的记忆瞬间袭来,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它奔去。
黏藤有粘性,晒干后打成粉末,是制作佛香的原料之一。念初中时,为了找黏藤卖钱,我差不多找遍了蒋家坟坡洼子、黄坟洼子、干水田洼子、红米地洼子,甚至更远处的白沙沟、朱家河一带也有我的足迹,但因为“僧多粥少”,收获不大。那时,父亲一人供姐姐和我上学,生活极度贫困,凡是能在山里面找了卖钱的东西,我几乎都找过,比如剥蕨叶心、扯伸筋草、抓回心草、摘山胡椒,甚至连捡到的锥栗、铁核桃也要积攒起来,让奶奶拿到集市上卖了换取生活费。相较而言,卖黏藤赚的钱最多,当然,花费的功夫也最多。因为根部和藤部的价格有所不同,晾晒的方式自然也不一样。把黏藤背回窝棚后,需要把根部挑拣出来,用木棒把根锤破,分离出木心后再晒干。藤部则用刀砍成薄片,在竹篾垫子上晒干。因为年纪小路程远,晒干后的黏藤只能装在晌午包里一点点带回家,但一个假期下来,竟也有100多斤。
记忆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眼前这么大的一丛黏藤,其根部已有碗口粗细,而且侧枝很多,估计能收获七八十斤。正当我为以前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而感到沮丧时,另一个念头却在心中生起,我该庆幸当年贪心的自己没有将这片山林里的黏藤搞灭绝。这样一想,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经过洼子的时候,小路被密集的草果林挡住了。俯下身去,只见草果树的根部开出了一簇簇嫩黄色的花,一股淡淡的香味迎面扑来,脑海中便有了草果大丰收的画面。我干脆顺着洼子走下去,一路上心惊胆战。一方面是因为记忆中的放牛路早已没了踪迹,另一方面是生怕草果林中或者枯枝败叶下突然爬出一条蛇来。好在出门时带了父亲的长刀,我把长刀握在手中,内心的安全感便增加了几分,但我一刻也不敢停留。
好不容易走到洼子口,我却沿着隐约可辨的小路朝另一边走去,我也说不清缘由。走了半支烟的功夫,一片大竹林出现在眼前,风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时我才明白过来,自己要到这里找寻儿时刻在大竹上的印记。在竹林里转了一圈后发现,竹林的主人是仁慈的,他并没有把我们刻了字的大竹全部砍光。在一棵刻着“竹中之王”的大竹上,我寻到了刻字的时间——2004年。那一年,我念初二。一瞬间,一种关于时光一去不复返、岁月从来不待人的愁绪萦绕在脑海中,外出求学和工作后的一些情景在脑海中闪现,仿佛看见了时光的脚步匆匆而过。是呀,时间走得太快,可能一眨眼就是一天,一回头就是一年,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我原本想在大竹上刻下新的日期,以待数年后重新探寻,但我没有,因为我怕看见时光离去的痕迹。
这样想过之后,我赶快朝着另一座山奔去。我要去探访一口冬不见减、夏不见涨的井。凭借记忆,我很准确地在杂草和灌木丛找到了它。时隔多年,井水已经干涸了一大截,只有井口的那些石头依然在岗,像一个个士兵坚守着阵地,更像母亲等待着远行的孩子归来。我挥舞着长刀,杂草、杂树被一一清除,整口井得以重见天日。庆幸的是,在井底,十多年前放进去的糠片鱼还活着,也只有这些鱼才能证明井水不死。我甚至在想,若不是为了养活这些糠片鱼,这井是不是早已经干枯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五
泪眼模糊中,我又一次瞥见了山脚下成片的遮阴网,一个我不愿承认的事实提醒着我——如若不种石斛,若干年后,或许祖辈们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田地将重新变成山林、滩涂或荒野。那时候,河底场将变得荒无人烟,那些几代人的生活和记忆,终将湮没在时间里,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如同我们这短暂的一生。
这样想过之后,我竟感激起这些遮阴网来了。当然,感激归感激,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无法真正接纳它们。于是,我把目光看向远方,那里有一望无垠的旷野,风中隐约传来庄稼与泥土交谈的声音,我渴望看见种子落地发芽、玉米拔节生长、小麦抽穗扬花、水稻饱满金黄,渴望广袤的大地上长满庄稼。
我暗下决心,只要有时间,我将返回河底场,在故乡的大地上做无边的游荡。

责编:刘自明
编审:杨冬燕